文:葛维屏
家里的书积的很多,当时一时兴起,买来了,并没有读。所以,只要找到一个由头,便把这些书拿出来,给自己一个仔细拜读的理由。
邦达列夫前一阵子去世,我把家里的一本《热的雪》总算读完了,意犹未尽,便把他的其它作品也找来读了,缺少的,还在网上邮购了几本,一本是《岸》,一本是《选择》。
这两本书的译者是同一人,译的是挺顺畅的。
读邦达列夫小说,发现有一个规律,那就是他的小说里总有一个战争,然后当年的参与战争中人,在日后都成了艺术家。
其实这是对作者邦达列夫自身的影射。比如《岸》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作家,《女演员之死》中是电影导演,而《选择》则是画家。
邦达列夫笔下的战争,都是大同小异的。大致有如下的规律:
《选择》中写到两场战争,一场是莫斯科保卫战,一场是乌克兰地区发生的一段狙击德军的战斗。
因为邦达列夫当年参加过炮兵,所以他的小说里的军人,都是炮兵部队。包括他参与编剧的电影《解放》,虚构的人物,也是炮兵。
在莫斯科保卫战段落中,小说表现了当时的苏联首都一副狼狈不堪的景象,大家纷纷撤退,恐慌情结蔓延。这在之前的苏联文艺作品中是很难看到这样描写的。
在之前的文艺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的鼓舞下,有计划进行了撤退,整体精神上还是非常强势的,但在邦达列夫笔下写来,莫斯科保卫战发生的时候,谣言四传,人心惶惶,首都一片混乱。
小说里对莫斯科保卫战时的首都实况有这样的渲染:
作者具体地描写了莫斯科大撤退时的人心惶惶的景象,人们到处是一副“惊慌、忧郁、阴沉的面孔”,“大街上出现的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可怕的情绪”。
与这种可怕情绪产生强烈反差的却是广播喇叭里传出来的“响亮的军队进行曲”,这些曲子曾经在不久前的“五一”节和十月革命节时播放过,而在这样的时刻,与恐慌的人群交织在一起,给人的却是一种荒诞的景象。
这些乐曲代表着国家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无法改变城市个体正处于杂乱无序的状态。莫斯科的这种即将失陷的局面,已经预示着一个国家崩溃前奏的种种态势了。
主人公在遭受敌机轰炸的莫斯科大街小巷行走时,到处都能听到莫名所以的谣言。其中无非是两点,一点是德军已经进逼首都,即将进城。二是政府开始撤退,比如谣传到古比雪夫市。
所以,小说里写到一个工厂领导发表演讲,号召“坚决同胆小鬼、逃兵和造谣者进行斗争”,这话中涉及到的三种人,可以说是即将溃败前城市里的人心惶惶的主要形态。
莫斯科城里小偷出没,无人的商店,可以任意进去当成宾馆,更为可恶的是:“有人却乘机发财”,一家单位的会计和出纳员卷款而逃,不知所踪。
电影厂的一位工作人员,已经做好失陷的准备,认为“我们打败了,莫斯科束手待毙”,他悲观地认为:“不可能把乌合之众团结成一个整体,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打算,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而小说中同样在制片厂工作的女主人公的舅舅,也直接将批判的苗头,指向了这个社会体制:“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谁能回答!……为劳动和国防,时刻准备着。比一切人飞得更远,更高,更快。说了多少这样的大话!结果怎么样?……”
这些散发着负面影响的人物,在小说主人公的眼里是胆小鬼的一种类型,但小说却通过这些人物,折射了当时莫斯科面临的重重危机。
过往我们熟悉的最高领袖发起的对民众的信心鼓舞,在小说里一概不见,这样的乌合之众,是如何抵抗住德军的强大攻势的?
小说主人公还是一名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他与同学到莫斯科城郊挖反坦克战壕,回城的时候,受到纠察队的排查,怀疑他们是不是奸细与德国间谍。可见这个城市已经草木皆兵,连自己人都受到了冷漠的对待,以往苏联小说里的同仇敌忾的集体意志,根本在小说里看不到。
在小说的第二个重点描写的1943年乌克兰战场上,小说里的炮兵连还没有展开行动,就被德军冲散了。
在邦达列夫的其它战争小说里,苏军都是不堪一击,这样的军队,不知怎么能打败德军的。邦达列夫的战争小说里如果说有一个什么基调的话,那就是恐怖的情绪。邦达列夫作为苏联军事文学的代表人物,已经没有兴趣延续历史上苏联文学中弥漫的英雄情结,渲染的都是苏联军队不堪一击的草包性质。
通常情况下,写到战争,我们看到,一般作家会描写以前有矛盾的两个人在战场上尽释前嫌,握手言欢,但邦达列夫不是这样,他会描写两个过去结怨的人,会在战场上暗使绊子,狠下毒手,置对方于死地。甚至会借力发力,借助敌人的力量,消灭对方。
这真是太恐怖了。几乎邦达列夫的所有小说里,都有这种战场上的战友互泄私愤的情况。
在《选择》中,描写莫斯科保卫战段落时,主人公还是中学生,没有参战,所以还没有涉及到苏军内部的矛盾,然后在第二场乌克兰土地上发生的战争中,主人公的战友伊利亚,就开始与自己的士兵之间产生了尖锐的矛盾。
后来伊利亚的这个坏下属,状告伊利亚丢下炮兵阵地,擅自逃跑,上司非常震怒,要求伊利亚夺回阵地。这无异于去送死。
伊利亚只得去执行这一送死的命令,最后被德军俘虏。
其实,邦达列夫的小说里一直对士兵的逃跑主义深表同情,对士兵的怕死情结抱以理解万岁,这在《热的雪》中就非常明显地存在着。
在《选择》里,伊利亚带着炮兵部队,坚守阵地,但德军一来,就被冲垮了。所以,看邦达列夫小说,觉得很是憋屈,这苏军几乎是纸糊的,德军一冲就垮,而且战场上特别混乱,组织不起有力的进攻。
真不明白,苏军在真实的战场上,是如何取得最后的胜利的。
《选择》里的军人,在德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内部还在搞毛,互使绊子,从没有因为有一个共同的外敌,而减缓这种对立的程度,反而是利用外敌之手,置私仇于死命。
伊利亚被自己的下属陷害,只得执行送死的命令,他自己当了俘虏,而那个陷害他的下属,却死在了这个战场上,这也算是伊利亚的胜利,因为他被这个下属挑拨,上了战场,这个挑拨者本来是想让他死的,但战场上子弹不认人,挑拨者被打死了,伊利亚成为俘虏,他还活着,便成为一个成功者。
这种利用敌人、消灭自己的私敌的行径在邦达列夫小说里几乎每本都有,太可怕了。只能表示无语。
苏联军事文学走到最后,就是投降主义的文学、黑化苏军的文学,苏联不倒塌、不崩溃才奇怪呢。
而当苏联真的瓦解之后,邦达列夫又是痛不欲生,后悔莫及。何苦呢,当初你在写的小说里还是把苏联的存在当成质疑的对象,最后妈不痛、爹不爱不是必然的吗?
《热的雪》里,就描写两个苏军将士,在战场上为一个女护士争风吃醋;《岸》中,苏军攻克柏林之后,移驻一个乡村郊野,德国少女成为苏军的猎物,然后正派的苏军战士,救下了少女,之后少女感恩正派士兵,主动献吻。
《选择》里也是如出一辙。伊利亚与小说里的男主是好友,伊利亚在乌克兰战场上,见到了一个少女独居,然后上前寻欢,但他不忘好友,让男主也进入少女的屋子,分享禁脔。
正在这时,德军开始进攻,苏军如同惊散的鸳鸯,仓皇逃跑。
如果前后对应的话,会发现正是苏军放松警惕,在战场间隔寻欢作乐,导致了德军趁其不备,长驱直入。看似闲笔的战场偷欢段落,正是日后战场溃败之因。
邦达列夫可能写出了苏军将士力比多过分旺盛的事实,但这样的描写,每书都写,大同小异,这不是自拆苏军的台面吗?
在所有的邦达列夫的小说里,都有对真理的长篇大论的解析,说明邦达列夫是希望从意识形态的制高点对社会的发展方向进行探讨的。
但在邦达列夫的小说里,恰恰将真理进行了虚置,体现出一种非常典型的历史虚无主义。
邦达列夫的真理,绝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真理。
在《选择》中,作者还借小说中的人物,对真理进行了邦达列夫一以贯之的嘲讽。比如小说中一个散布主要负面言论、女主人公的舅舅这样说:“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像瞎了眼的小狗一样在真理周围爬来爬去,却以为自己是已经成熟的道貌岸然的狗了。”
邦达列夫对真理的选择,可以看出,是对那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只字不提,而是从历史深处去寻找精神上的领袖。在《女演员之死》里,邦达列夫将精神寄托延伸到俄罗斯的历史深处,找到了俄罗斯大司祭阿瓦库姆这一所谓的真理源头。
而阿瓦库姆正是索尔仁尼琴一直追捧的人,希望用他的思想,来振兴俄罗斯。
邦达列夫身为苏联的主流作家,却与苏联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共同信奉到同一个精神源头,可以看出,邦达列夫与日后造成苏联解体的那些文化族群,已经站到了一个战壕里了。
有意思的是,邦达列夫与索尔仁尼琴在苏联解体之后,都开始幡然醒悟,对苏联解体后悔莫及。
邦达列夫除了从历史上寻找解决真理迷茫的时代困厄,还从苏联辽阔的西伯利亚的荒寂土地里,寻找大自然的坚实支撑,这也是苏联作家在后期共同选择从苏联的后花园里滋长的自然的洪荒之力,探讨社会危机的一种集体有意识。邦达列夫在他的小说《岸》里,就将苏联的西伯利亚作为一个精神领空的支撑领地。
《选择》中,同样显现出这样的意图与迹象。比如,作者写道:“我在草原上有过永生的感觉,那是带有苦艾味的微风,是灿烂的阳光,青草,千年如一日的干燥气息,渺无人烟,而你就像这四周被阳光抚爱着的一件小草……这就是全部哲理。”
在《选择》中,邦达列夫还直接将真理与生死联系起来,在死亡面前,真理是不值一提的,一旦人的思考触及到真理问题,那么,必然会去思考如何去面对死亡,如何去定性生命的意义。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正是在死亡迫近之时,思考起了那个著名的关于人生如何度过的经典名言。
邦达列夫也从死亡这一个角度,去探讨生命的价值,但是因为真理的空置,必然会得出生命没有意义的悲凉的结论。
作者借主人公大发议论:“不是美拯救世界,而是真理,是人类在不可避免的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无力的,这个人人应该懂得的真理。一切人都应该懂得它。是在死亡面前一切人的可悲的无力,而不是强大。在这方面是没有别的出路的;才华、荣誉、地位都无能为力”。
当用死亡作为人生的至高准则的时候,那么在这一阴影裹胁下的所有的人类的精神存在,都处于一种不堪一击的尴尬地位。
小说里的伊利亚最后选择了自杀,正是这种悲凉结论的一个必然的行为结果。
在苏联还存在时,邦达列夫的作品里的愤慨与忧思,会被看成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故弄玄虚,但是当苏联真的解体之后,他的小说里的那些模糊的、暗指的、指桑骂槐的叙述,都有了确凿的应对。
也许当时邦达列夫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小说里表现的那种虚无主义形态,会导致一个信仰的集体垮台,所以他日后后悔过,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邦达列夫作为一个超级敏感的作家,他已经感受到了社会体系里弥漫的遍被华林的大厦将倾的先兆,就像《红楼梦》里大观园后花园里惊悚地传出的悲音凄调一般,他将这种感受写进了他的小说。所以,小说文本,不论它是多么高级,还是平庸,都是一个社会情绪的传声与沉淀。
今天我们重读苏联文学,更为优越的能够通透地解悟其中隐讳内涵的制高点意义,就是因为我们知道苏联崩溃后的结果,那些当年无法解透的迷障,其实都预示着一种通向未来的谶言与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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