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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问苍茫》第十五章(63)、(64)

发布时间:2025-04-19 09:16:28

  63

  赵学尧前阶段胳膊受伤了,是被文总的疯子老豆咬的,肿得像个面包。开始他还怕得要命,打了破伤风疫苗,又打了狂犬病疫苗,这才放心。谁知过了几个月,又肿起来,说是激素过敏。他猜可能是医院给那个疯子老豆打的激素太多,连唾液里都是激素。现在他对文总的家事介入越多,越有意满志得的膨胀,这就好像一个需要不断加热加气的热气球,飞得高不怕,就怕有一天不加热。所以被疯子咬一口不算什么,只能证明自己已经飞得很高了。奇怪的是文总居然有这样一个老豆,而且文总从来不解释,为什么老豆会这样?为什么这位老豆偏偏喜欢一个人住在岛上?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讲究惜命的文氏家族竟然出了这么个不惜命的老豆,说起来人的品位真是千差万别。头天晚上跟何子钢喝酒,他还大大感慨了一番,无法想象,无法想象,你都无法想象啊。

  何子钢当时没吱声,只是习惯性地把嘴角一撇。

  中午还迷糊着,何子钢就把他吵醒,非要请他出去喝酒,说昨天喝的不算,今天才是常委内部酒会。赵学尧赶到,他已包好房间等在大门口了。

  三杯酒下肚,赵学尧见他仍是一副常委面孔便笑道:看来这顶帽子是抢到了。

  何子钢说,妈的,才给个副处。

  赵学尧说你才29岁你急什么?官是做不完的,够你爬一辈子。

  何子钢说,这倒也是,官是做不完的,钱也是赚不完的。说罢就盯着赵学尧看。

  赵学尧便有些警觉,你大概不会为这么点进步请我喝酒吧?经受不住打击了?

  何子钢说你是我老师,我犯得上这么贱吗?

  这时又有人来推销小姐,何子钢说,你旱久了,来点春雨湿润一下?

  赵学尧说,不劳你费心,我就是想要,也不能叫你看见。

  何子钢说我可以看不见。没事,你放心,这酒店老板是我铁哥们。

  赵学尧就急了,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连美人计都上了?

  何子钢就把门推上,又想了一下说,你那本书我仔细读过了。赵学尧说这几天忙糊涂了,也是该出来了吧?

  何子钢说,平庸,太平庸。怎么能说幸福村是白手起家呢?土地不是钱?政策不是钱?他自己吹吹还差不多,你是个学者,也这样吹。

  赵学尧说,现在大家都在这样吹嘛,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党报也这样吹的,这有什么关系?

  何子钢哼一声,音量突然放大十倍,又现出那副刻薄样子:这就是你们这些学者的本事,一辈子都在论证,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叫市场经济的产物?这里从来都是官场经济。还有什么多少个第一,这种特区报上的牛皮你也好意思吹,哪件事30年代的上海滩没干过?哄哄老百姓还差不多。在中国,你离开政治背景研究任何一个命题都不可能真实全面。这种书一出来把你名气降低好几个档次!

  赵学尧懵了,心想这话别人来说说还有点像,你何子钢从来就是个造假制赝的大王,什么时候对学术问题认真过了?一时又估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只有把烟雾一口一口吞进去。吞着,心就猛然抽紧了。见何子钢还想闪烁其词,就挥手止住他,你今天花大价钱请我连喝带嫖就为提这二两意见?

  何子钢马上软了,眼皮垂垂地建议,干了这一杯再说。赵学尧说,少来这一套,我不是江湖客。

  何子钢叹口气,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赵学尧问,你说不说?

  何子钢就把酒盅扣进喉咙,转身掏出那本书来。然后便轮到赵学尧发呆。

  书自然是印得好的,十来万字竟有词典一样厚。只是著者已然变成了文念祖。赵学尧消失了,赵学尧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赵学尧没反应,只听见有金属破碎般的笑声从心二尖瓣处咔咔咔地爆裂出来,像极了电焊枪的弧光火星。

  赵学尧说漂亮,真是漂亮。

  何子钢把书推过来,说你开个价吧。说事到如今你也只有狠狠敲他一笔别无他途。说我也是读书人,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说我也是受了文念祖之托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我早就看出文念祖并不简单你不相信。说文念祖很清楚一本书对他至关重要,一下子把他提高好几个档次。说现在革命形势又发展了,乡镇企业家都积极参加理论建设,突然都深刻起来手上都有了著作。说这也是被敌人逼出来的。说现在竞争激烈了,这杆大旗既然是你亲手竖起来的,就只能把它竖到第一排去,否则你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街上。赵学尧踉踉跄跄移动着两只后爪,何子钢跟在旁边不停地连说带比划。已然落过一场雨,街面汪起一摊摊的积水,路灯下的景物模糊且游移不定,像极了一幅幅连续不断的潦潦草草的铅笔素描画。

  何子钢感情忧伤,充满了怀旧情绪,说从前在大学里你是最富诗意的老师,你不知道有多少女同学都崇拜你呢。你那时有一个动作最时髦的,两手四个指头拎拎衣领,然后把头猛地一甩,很多人都学会了。你还经常说,去数台阶去吧去听月亮去吧去看树叶窃窃私语吧,大家伙不知不觉就被你抓走了。是你说的,人不能光活着,总要干点事情,是吧?

  赵学尧终于站住了,这些近乎谄媚的词语从何子钢嘴里冒出来让他有些惊讶又有些陌生,很遥远又很真切。这确实是何子钢,可又不是那个何子钢。赵学尧直视着他,看得他眼皮垂垂地抽动,惺忪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很是可怜。赵学尧终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一、百、万。

  何子钢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就闭了嘴,他明白这个价不高。他倒退着举起双手缴械投降,然后来了个含义不明的动作,然后果断转身,消失了。

  其实,不就是一本书吗?自己出了又能怎么样?

  其实,何子钢说得不错,他没有多少思想,更谈不上体系。他不可能发现太多的真理,他只是一个知道分子,这他早就认命了。

  他的才华在于证明,在于运用逻辑,一旦有需要他就会把任何一个命题做得天衣无缝。如此看来,那些曾经让他激动不已的想法,只不过又是一堆证明!既然如此,还不如拿它卖个好价钱。以前为了评职称,出本书自己还倒贴几千块。因此,不能算是吃亏了。至多,他和文念祖是打了个平手。甚至,他还有得赚!

  现在可以断定,这件事何子钢不是主谋也是个同谋,那天晚上他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何子钢不能光活着,他也要干点事情,怎么讲何子钢也能算上一个比较优秀的坏蛋。文念祖也不能光活着,他有钱,他愿意买他想要的东西,这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有钱人做事一般都是比较干净的。赵学尧记起,这句话是迟小姐说过的,忽然就觉得深刻,不由暗暗叫绝。对女人,有钱人不必像个无产阶级在公园里消费,可以买回家来慢慢享用。对文人,也不必像个领导阶级装腔作势,也可以买回家来换一副标签。这既省事又卫生,这么简单的道理,过去居然没有参透!

  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清了,来深圳不就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吗?现在有了,明码标价,100万。天可怜见,他还是有才华的,有学术能力的,是个真正的知道分子,100万就是合乎逻辑的证明。可是如此想来,他又何必浪费几年时间兜一个大圈子,直接证明不就完了?可是不行,钱是不可以抢的,他要通过一些渠道才能证明!那么,他究竞是一个证明,还是一个明证?他究竟是为证明的过程而来,还是为明证的结果而存在?

  天放晴了,大街上重新熙攘起来。南国电影院门口,有小姐看赵学尧飘飘然茫茫然的样子就过来问,先生要不要看大片?

  赵学尧说我不看大片。小姐说看小片也行。

  赵学尧把手插进兜里,那里面一沓票子还在。那票子是经过文总的小电熨斗一张一张精心修理过的,手感好极了。于是赵学尧笑起来了,笑到那个小姐脸色骤变,忙不迭地遁去。

  有手机他不用,那个没意思,而是找了个地方敲电话。哒哒哒,哒哒哒,派得很。

  迟小姐说,你还记得我呀。

  赵学尧笑,这不正给你打招呼吗?

  迟小姐说,我后天的机票。

  赵学尧说,正是为你送行的。

  迟小姐说,打电话送行有什么劲?赵学尧噎了一下。

  迟小姐说,有种就过来。赵学尧说,过来就过来!

  看见有卖花的,赵学尧问,几钱呐?一口纯正的广东白话。小姑娘答50,赵学尧扔给她20,拿了花就走。

  进了天香花园才发现拿着花其实很滑稽,那不过是给自己壮胆打气罢了。于是想到那个司机小李,实在还是个可爱的小青年。如今自己早已进化成深圳人了,有没有花都毫无分别。于是就扔了花,摸出烟来吸。

  他和迟小姐会发生什么事?是兜圈子还是直奔主题?是温情一点还是威猛一点?自然,还是温情一点好,要有一个过程,有一些铺垫最好。最好迟小姐先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那个叫赵学尧的人不能把持,这样就比较自然。迟小姐一定会说,这是咱们俩的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赵学尧就答,当然没有关系,难道我们能为其他的任何人活着吗?迟小姐如果说,其实我真正爱的人是你。赵学尧也一定会表示,自己早就有心栽花了。迟小姐如果决定不走了,那个赵学尧怎么回答呢?

  不料这些准备活动被迟小姐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她推开窗就喊:嗨!是不是心里特矛盾?

  赵学尧说,我在……吸烟呢。

  迟小姐说,想琢磨点意义出来?

  赵学尧指指天上,说哪里,我在读月亮。迟小姐说,月亮里有答案吗?

  赵学尧说,我来深圳好几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这儿也有月亮。

  迟小姐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赵学尧说,是啊。

  迟小姐说,月满抱佳人?

  赵学尧说,你以为我不敢?逼急了我什么都敢。迟小姐于是趴在窗台上哈哈大笑。

  笑声在这个天香花园的月圆之夜格外嚣张,很有穿透力。有几扇窗户的灯同时熄灭了。

  这一点赵学尧没有想到,突然被击中颅顶似的,身子摇晃起来,身子矮锉下去,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觉得脊椎抽空了一样,痛得他直不起腰来。

  64

  经过一次绑架,念虎比从前更威,他现在当了村长兼董事长。念祖已经不做这些具体的事情了,他要专心致志抓党的建设,这是区委领导安排的,所以念虎就威得一塌糊涂。他宣布把自己的生意全部盘出去,一点也不留。现在大家都经过了一些事情,有了一些经验和教训,一切都应该和从前不一样了。

  五月五,端阳虎,村里都在议论:今年一定要好好热闹一下了,好好出出晦气!所以念虎就跑到念祖家里来讲,阿爸呀,今年要按老规矩,要原生态,这个现公一定要你亲自来扮才行。现在文叔住在念祖家里,这让他有一点不满足。

  文叔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变得好懒,一个字也不愿讲。但文叔又离不开那个新来的小子,让人觉得很奇怪。

  村里就热热闹闹准备起来。扎火龙扎龙船,钉高跷做神龛,香烛纸马金银元宝,应有尽有。还特意去外面请了舞蹈队,来扮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神龛还是上次办客家民俗节用的样子,为了防止失火就装在了货柜车上,比真房还要大,里面坐着右丞相文天祥。楹联还是专家题的:大宋信国公官拜一品诗震华夏,开元真男子神传万世气贯虹霓。为乜叫个开元真男子呢?老年人解释说,真男子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夸老祖宗的话,意思是真男子汉,特别厉害。别人的那个东西统统是假的!

  惜命二字因为是家传,这是只好意会不便言传的箴言,就做了金字贴在神龛的背面。做好了,大家都觉得好得不得了,有人就来请文叔去看。

  可文叔呢?文叔却寻不到了。

  这一天闷热得不得了,刚刚六月天,就穿上了汗衫短裤,从冬天直接跳到夏天。又热,又忙,谁也没有注意到文叔。不在就不在吧。谁也没可能想到会出事情。

  傍晚的时候,刮起一阵黄风。全村人都在看热闹,觉得好凉快好舒服。后来风停了,才慢慢看出不对头。先是在村头,紧跟着在海边,云彩越堆越厚,颜色却越来越鲜亮。有细罗仔叫,红的,红的!云彩是红的!

  人们呆住了,傻掉了。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云彩啊。终于有人想起来:是红云啊,红云来了啊!年长的人们向海边奔去,是红云啊,红云来了啊,他们齐刷刷地向大海跪了下来。

  红云在翻卷,在奔腾,在扭动。红云在震怒,在咆哮,像是大山崩塌大树撕裂,又像是在骂人,还有女人在隐隐约约地哭。红云是血一样的红啊,还有臭鸡蛋一样的刺鼻的腥臭啊。接着,有雨滴落来,滴在人脸上还是滚烫滚烫的。

  是血啊,是血啊!红兮兮粘兮兮腥兮兮的啊。有老阿婆哭起来了,罪过啊,罪过啊!从前就是不相信啊。人们终于哭倒在地。

  这情形持续了有三个字,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样子,才向西移去。像一只巨大的笤帚,又像一只巨大的漏斗,向西扫过去。它扫过的地方,是一条三十几米宽的条痕。有小孩子拾到几个像豆荚一样的东西。大人们经过研究讨论,没错啊,是红树仔啊,文叔就是在种它啊。人们这才想起文叔。文叔呢?人们又像朝圣的信徒一样寻起文叔来。

  屋里没有。村里没有。哪里哪里都没有。会到哪里去呢?

  有人想起,红云既然向西去,那么它一定是从东面来的,也许是东南面。东面是哪面?那里正是文山岛啊。一定是文叔知道红云要来,他避开了。他要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自己去看!

  上岛去,立马有人想到,开汽艇去,一定要把文叔接回来。文叔来了,大家都要磕头认错。

  汽艇呜地开出去,箭一样消失掉。

  这时,风已经很大,乌云早已锅底一样罩下来。大雨倾盆,雷声震天撼地。海浪站立起来,排着方队,咔咔咔咔向岸边冲过来。海浪一排接着一排,一队接着一队,叫嚣着向人们扑过来。从来没有人见到过滩涂上有这样的海浪啊。

  人们不肯散,非在这里等。大家崇敬得要死,激动得要死。八点多,天已墨黑,汽艇回来了。

  没啊,哪里哪里都寻遍了啊,没啊,没啊!

  人们抱着肩,簌簌抖抖往回走。一个个冻得发抖,心里还在热乎乎地想文叔。文叔会到哪里去呢?

  一个阿婆讲:文叔不会跟了红云一道去吧?讲过了又打自己耳光,我是瞎讲的呀,没可能的呀。

  阿爸呀,阿楚阿从哭起来,你到哪里去了呀。

  阿吉抱着小儿子想,要在东南方请神压一压……她一下就跪倒在地,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阿婆也都哭起来,怎么这个样子的啊,怎么这个样子的啊。

  念祖念虎念书没有哭,脸上只是有一点悲壮,有一点神圣。他们在大家面前特别谦虚,感觉从来没有这样的好。红云早一点来有多少好,早一点来大家早就相信了,老豆就不会孤寒了,他们也不会跟着受气了。他们忍受了多少冤枉气啊。

  风在一直刮,雨在一直下,从来没有这种下法的,天是墨黑的,海浪倒是白白的,黑和白就像绞在了一起。真的是端阳虎啊。这才六月天啊,台风也没有这样突然的。电视里讲,到处都在异常,全球变暖,这个温室效应太厉害了。

  文叔还没有回来,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现在只有等文叔自己回来了。哪里哪里都寻遍了呀。这件事情实在很稀奇,从头到尾都很稀奇,哪个都没有想到,没可能想得到的啊。

  大家讲,一定是还在岛上,文叔一定是同红树在一道!

  大家把汽艇拖出来了,决心试一试。就是上当也值得上的。天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了答案。

  其实一上岛,大家就明白了。没有费事就看到了文叔的舢板。舢板已经粉碎,一块块碎木屑飘浮在红树林里。大家一眼就看到了文叔的衣衫。但也仅仅是衣衫,人已经没有了。那天是天太黑,没有见到衣衫。这是些什么样的衣衫啊,衣服裤子全部撕成了长条,也许是文叔的全部衣衫,还有被单,奇怪地结牢在红树根部,像是一道道缆绳,把红树圈在了这里。

  他们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保卫战。他们想到,红云一定是要把红树带走,他们在大陆也拾到过红树仔的。他们想,一定是文叔不肯,所以才情愿自己跟了红云一道去。一定是这样的。

  这时风已经停了,雨也小了一些,潮水退了下去,红树纷纷站立起来,伸展开枝条,刚刚睡醒一样,伸懒腰一样。

  念祖对了红树咕咚一声跪了下去。阿楚阿从和念虎念书也跪了下去。大家都跪了下去。

  这时,红树的叶片上突然落下几滴水来,嘀嗒,嘀嗒落在了海里。然后好像惊动了大家一样,几乎所有的红树都在一道滴水,哗啦,哗啦,像哭一样。红树会哭的吗?

  红树会哭的。红树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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