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出版的《木南漫记》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潘晓楠的散文集。她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和复旦大学管理学院,也是文汇《木南有书声》专栏主笔兼主播。本书所辑长篇散文七篇,截取作者人生经历的几个片段,从家族五代人的命运和故事,到求学、职场体验与感悟。本文节选自下辑的《南大“陪读”记》,标题为编者所加。
夕阳下,由远而近,是法国同屋在草坪上飞奔,与其说像一只蜕变的蝉,不如说更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桃花间,扇动欢快的翅膀,朝北大楼飞来,飞奔的目标指向我。她掏出一张纸递给我,纸上只有八个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字迹古朴,像北方冬天忧郁的树丫。我有些惊讶,这……分明是那位中国小伙相片背后的字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中文系的学生对《诗经》不陌生,尤其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名篇《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悠悠岁月朗朗诵吟,久而久之,后人常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比喻思慕殷切、度日如年的心情。我望着法国同屋,猜想她能不能读懂这八个字的含义。
那位中国小伙,如果真像他“检讨书”保证的那样,断绝与法国女孩的来往,把这段异国恋情藏于心底,或密封于地球的某个角落,盖得严严实实的,贴上水印封条,刷上防水、防雨、防霉、防君子也防小人的万能胶,然后,或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或娶一房知情达理的贤内助,一辈子看似幸福地活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可是,保留学籍、分配工作后,他好像是突然地忘记曾经的检讨和保证,突然地悟到什么,突然地心有不甘,死灰复燃、旧病复发了,又或者,压根就没痛改前非。
大概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此次他由现实主义转向浪漫主义,借用《欧洲文学史》课上赵瑞蕻教授讲的法国小说来比喻,就是由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转向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可是,手法上,又仿效中国文人惯有的委婉含蓄,惯用的“猜猜猜”小游戏,向这位法国姑娘抛出浪漫又含蓄的“绣球”:
“一个同学写给我的!”法国同屋指着“绣球”对我说。恋爱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暖暖的,泛着红晕。两湾结着冰的“小湖”分明是融化了,眼神里充满了兴奋和好奇,还有些顽皮和得意,忽隐忽现、交替闪过。天空中彷佛飘来柴可夫斯基的幻想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当劳伦斯神父的音乐形象出现,在长笛和单簧管的表现下,色彩显得柔和而明朗,此时的低音部大提琴是密集的三度进行,似恋人的窃窃私语,旋律优美的曲调混入大地与季节的气息。
都说世上最浪漫的民族当属法兰西民族。中文里,“浪漫”经常与纵情随意、不切实际相对应,两个字拆开了有“浪荡”“散漫”和“不拘小节”“漫不经心”的意思,也可以解释为充满幻想,富有诗意。实际上,法国人心目中的浪漫,就感情而言,不是轻浮,而是要去追求超凡脱俗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小仲马笔下《茶花女》那样,曲折凄婉的爱情故事;梁山泊和祝英台那样,为了爱情,双双化为蝴蝶,实现“恨不能同时生,但愿同时死”的美好理想。法国人把“调情”也当作浪漫的要素。法语中有个词叫做“draquer”,直译成中文是“勾引”的意思,尽量艺术化,也常被译成“调情”。中国人听到这个词,往往会联想到一连串贬义词:不正经、不要脸、甚至卑鄙下流等等。但实际生活中,这个词是法国人,甚至西方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褒义词,用来赞扬异性,并不带有猥亵、轻浮的意味。法国同屋说,不懂得“draquer”,不懂得对别人表示友好和欣赏,这个缺陷在法国简直不可原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我法国同屋传道诗、书、礼、乐、教,当然,是从中国古代最早诗歌总集《诗经》开始讲起。仿佛,北大楼草坪,俨然成了供奉“孔圣人”的文庙,“孔圣人”复活了,眼前有弟子三千浩浩荡荡,身后有通六艺门生“七十二贤”紧密相随,三千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毕业后,我“周游”过“孔圣人”的故乡鲁国都城曲阜。由一辆“黄包车”拉着,参观了具有皇家格调、气势恢宏的孔府,拜谒了曾经“纸上谈兵”给我法国同屋讲过的孔庙、孔林,记得有不少外国游客。那时“三孔”还不是5A景点,“孔圣人”还没在户外实景大戏里演男一号,现如今“孔庙”祭祀大典,锣鼓喧天歌舞乐起人声鼎沸,表演“孔圣人”率弟子三千浩浩荡荡,颜回、闵损等“七十二贤”紧密相随的壮观场景。
中学时,“批林批孔”如火如荼,批“孔老二”读那些“原始材料”,“孔老二”为“克己复礼”车马劳顿游走于列国,吃闭门羹,或者开了门不受待见,靠收取学生的“腊肉”当学费而被耻笑,这个寒酸潦倒的老夫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或许,更接近于真实的“孔夫子”。难怪乎北大楼草坪,我给法国同屋讲“孔夫子”,她一听就明白了,说这位有理想有抱负的“孔夫子”孔先生,不就是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伏尔泰嘛!
传为尹吉甫采集、孔子编订的诗歌集子,先秦时称为《诗》,或取其整数称为《诗三百》,西汉时尊为儒家经典,始称《诗经》。纪录时间,从西周初年(公元前11世纪)到春秋时期(公元前6世纪),时间跨度大概有五六百年。周朝设采诗官,每年春天,摇着木铎,到民间“采风”收集歌谣,整理后交给太师谱曲,演唱给周天子听,欢乐疾苦,民风民情,既可休闲娱乐,又可作为施政的参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语出自《诗经·王风·采葛》。 王,是“王畿”的简称,就是东周王朝的直接统治区,大致包括现在河南省的洛阳、偃师、巩县、温县、沁阳、济源、孟津一带,“王风”就是这个区域的诗歌民谣。
一天不见,就像过了三个季节,形容思念心情非常之迫切,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实验来解释:一个男人与美女对坐1小时,觉得只过了1分钟;如果让他热火炉上烤1分钟,觉得过了不止1小时。张仲素的《燕子楼》“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李冠的《蝶恋花》“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都是中国古诗里形容相思的金句,也运用了相对论。进入南大中文系后,潘同学我给自己立了个一个小目标:在《诗三百》后加个0——熟读背诵古诗3000首。面对法国同屋的敏而好学、虚心请教,我也就情不自禁地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不知怎的,我的古诗“背”功突然间发力,感觉自己就要腾云驾雾飞起来了。
幸好及时收住。
当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既可以形容情人之间相思之切,也可以形容朋友之间念想之苦,我特意在“朋友”两字上用了重音。“那怎么知道是情人还是朋友呢?”法国同屋有些着急了。“那就看你自己的感觉了。我没见过你那位同学,算命也要看看面相吧。”我依然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在我印象中,诲人不倦的老师都能把控住说话节奏非常沉稳的,我似乎也得稍稍端着。
“那,那我怎么回答他呢?”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像巫师对着水晶球,我对着法国同屋手里冰冷又有温度的八个汉字,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暗自揣摩,然后踱着方步,思忖片刻,灵机一动,给出两卦。
一是唐朝诗人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二是王维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潘老师我一本正经而又庄重严肃地给这位孺子可教的法国学生出谋划策:“若是朋友,用前面的10个字。若是情人,用后面的,字数多的。”法国学生一脸崇拜望向中国老师,然后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抄下“两卦”,如获至宝。
《木南漫记》
潘晓楠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学林出版社 2022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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